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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人物 | 永远的坂本龙一

摘要: 曲未终人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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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千秋,人生朝露”,坂本龙一的讣告中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同他告别,寥寥八字,引导人们去探寻他多姿多彩的人生。这位著名音乐家两度患癌,在与癌共生的晚年仍希望能创作音乐到最后一刻。他横跨多个音乐流派,被誉为电子乐的先驱,因《末代皇帝》的配乐闻名于世,也被视为外国人观察日本的渠道。先锋、优雅、反叛……他的与众不同究竟由何构成?

东京的列车车厢里总是人头攒动,逼仄狭小的空间摩肩接踵往往令人不悦,但高中生坂本龙一以倾听沿途发出的各种声音为乐。近乎音乐家的本能,这种对声音的关注长久以来贯穿了他的日常生活,他痴迷于被海啸吞噬过的钢琴音,他曾录制格陵兰岛环境音,他在纪录片中展示过将塑料桶套在头上听下雨的声音。他的最后一张专辑《12》今年1月发布,也以环境泛音为主,少有钢琴旋律的喘息,每首歌都没有特别命名,而是写着创作的日期,就像一份生活记录,也如同他人生的倒计时。坂本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2022年12月11日,他拖着病体分次艰难录制而成的音乐会,乐迷在社交网络上争相分享线上链接的画面如同昨日,但坂本所说的“可能是最后一次音乐会”一语成谶。3月28日,他的人生画上句点,霎时间,人们对他的追述一一涌现。曾与坂本对谈的作家汤山玲子称他是“天生的旋律制造者,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法国《解放报》评价他“以天空般广阔的和谐感连接了东西方艺术”,《世界报》称赞他“是博学精练的作曲家,作品孕育了情感丰富的极简主义”。


古典、先锋、自然

日本导演北野武对坂本龙一的哀悼尽显悲痛之情,“很震惊也很遗憾,我说不出话。《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导演大岛渚去世了,大卫·鲍伊去世了,坂本龙一去世了,朋友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坂本电影配乐生涯的开端,大岛渚本意是邀请他出演,坂本龙一后来回忆说:“我是想欣然接受的,但我性格比较别扭,于是我就跟他说,要是让我做电影配乐,我就出演。”妙手偶得,曲优于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成了他的传世之作。在这部电影之后,坂本的知名度随着与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合作逐步攀升,贝托鲁奇对坂本要求很高,他会冲着坂本大喊“更多的情感!更多的情感!”并让坂本在与一个40人的管弦乐队录音时当场重写音乐,但二人在《末代皇帝》中的合作也为坂本赢得了格莱美奖、金球奖和奥斯卡金像奖,彻底打响了知名度。

1983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电影团队合照,分别是制片人杰克·托马斯(左起)、作曲家坂本龙一、演员大卫·鲍伊和导演大岛渚。

坂本在国际上为人所知时已是古典优雅、翩翩君子的形象,很多人还知道他有一个绰号是“教授”,因为他在东京艺术大学学习作曲和民族音乐学,浑身充斥着学术的光环。从成长经历来讲,坂本受母亲的影响从小接触古典音乐,崇拜巴赫,将自己视为德彪西的转世。但浸润于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文化之中,坂本在高中就参与过示威活动,也受到过约翰·凯奇(John Cage)和卡尔海因茨·斯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等先锋作曲家的熏陶。这种经历培养了坂本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一直保持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于是在最初一头扎进了电子音乐。“我的音乐理念不是基于日复一日的时间概念,而是基于永恒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现在的日本,随处都能听到音乐,宇宙中的时间可谓亘古不变,而这种时间与日复一日的时间有着相同的基础。”坂本龙一在1984年的纪录片《东京旋律:一部关于坂本龙一的电影》中说道。他在纪录片中还谈到一种新的音乐创作方式——传统的作曲,遵循着时间的顺序,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音符,而新的音乐,可以打破线性的时间,先创作出一段音乐,把它记录下来,随后可以循环使用它,放置到一首曲子的任何位置。因此,一种恰当的流行音乐必然是奇异的、超凡脱俗的,这成为日本艺术一个世纪的主题。无论作为独唱歌手、J-Pop策划者还是开创性的电子乐队成员,坂本将各种风格和来源编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错落有致感。那时的坂本画着抽象的粉彩妆容,刘海飘逸、颧骨突出,塑造了一个花花公子形象。在那个合成器被视为新奇物品的年代,他和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组成的“黄色魔术交响团”(YMO)把不妥协的、巴洛克式的作品带到了音乐排行榜的榜首,他们大胆的采样策略以及对合成器的开拓性使用,使他们主宰了舞曲音乐,虽然这种名气局限于日本,但他的作品为全世界的流行音乐、电子乐和嘻哈乐奠定了基础,他与丹尼斯·博弗尔(Dennis Bovell)录制的《Riot in Lagos》对新生的美国电子音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至今仍被音乐历史学家提及。

1983年,坂本龙一(中)与YMO成员细野晴臣、高桥幸宏(右)。

坂本素来横跨多个音乐流派,曾经采访过他的电台主持人汤姆·施纳贝尔(Tom Schnabel)将他称为“音乐海绵”,他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古典作品、爵士乐和流行音乐,并与多领域音乐家合作过。对于自己的多重风格,坂本2010年接受采访时表示:“当Tower Records(日本最大的实体唱片零售商)还在时,店员常常抱怨,不知道我的CD应该放在哪个分类。但听众很快接纳了我所做的事情。他们终于意识到,‘哦,这是坂本,他这次是这个风格,下次就是那个风格了’。”然而,追溯坂本的初次创作,要从一只兔子说起。幼儿园的暑期,老师布置的任务是将学校的小白兔带回家里照料,待到回校时,根据这段时间的体验编成一首歌。坂本写了“兔子有双红眼睛”之类的句子,配上简单的旋律,在母亲的帮助下录成了《小兔之歌》,活生生的生命与音乐的结合让他“初次尝到了喜悦的滋味”,“我想那正是相当贴近音乐本质的感觉”。

1988年,演奏采样合成器的坂本龙一。

因此,当20世纪90年代末,坂本的《能量流》(Energy Flow)大火时,他向记者说道:“这样曲子不用过多思考便能做出来。但却受到好评,心情有点怪怪的。”与他对谈的评论家佐佐木敦解释道:“虽然这些曲子塑造了‘世界的坂本’,但坂本并没有从中找到本质。”所以,在继续探究声音和音乐的根本时,坂本开始了对自然音和环境音的关注。科幻著作《索拉里斯星》中蕴藏着庞大的声音系统,源自宇宙中的风声、水声、雨声,被塔可夫斯基搬上了大银幕,也成了坂本学习的目标,按照塔可夫斯基电影音轨制作出类似的音乐,让声音和环境成为自然一体。他会走进森林感受动物密语,在非洲原始部落领略最质朴的生活氛围,当他去到北极,静静地坐在雪地里,“垂钓”雪水中的声音。在这段时间里,坂本的音乐变得富有空间感和氛围感,与时间的流动相协调。在接受“创意独立”网站(The Creative Independent)的采访时,他解释了为什么他演奏自己过去的作品时,速度会比以前慢得多。“我想听到共鸣,”他说,“我想要更少的音符和更多的空间。空间,而不是沉默。空间是共振的,是仍然在发出回响的。我希望享受这种共鸣,聆听它的生长。”

1988年,由中、意、英合拍的故事片《末代皇帝》在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获9项大奖。中国青年作曲家苏聪(右一)、日本的坂本龙一和英国的戴维·拜恩获得最佳原创配乐奖。


反叛者坂本龙一

《日本时报》将坂本龙一描述为“反叛者”,“他是日本最受国际认可的音乐家之一,是电子音乐创新先驱、电影作曲家,还是流行歌手,但他一直在抗拒一种为国家机构服务的角色:一种不具威胁、可以在重大场合被推出来唱小夜曲的人”。坂本在孩童时期就表现出了对传统的天然抗拒,当同学们被要求写下对未来的抱负时,他不以为然:“我非常确定我不想属于任何东西,我只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在坂本的回忆中,因为父亲是编辑,家中总是挤满了作家、诗人和各种富有创造力的人物,他们在日本社会中被排斥,但在这里可以整夜喝酒聊天,那时坂本就觉得自己有种天生的与众不同,“我非常清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对他来说,成为权威人士十分容易,但他选择了活动人士的生活,利用自己的名气呼吁人们对环境的关注。这样的名人在西方很常见,但在日本属于少数,日本的艺术家常常被教导观点应保守,否则就会遭受指责。他将自己视作“世界公民”,坚决反对核能,将“人与核不能共存”作为他的信念,2011年福岛核电站因地震和海啸而崩溃后,他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一同成为日本反核运动中最突出的人物。坂本还是一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2007年,他创立了森林保护组织“更多的树”,他作为公众人物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今年2月为保育树木给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写了一封信,力竭却不怠,“我已经无法进行音乐的创作,精力和体力都越来越衰弱,但是我请求保护好这些贵重的树木,请不要砍伐它们”。这些志向与他的音乐时常也会产生交集,他在2009年的专辑《Out of Noise》中使用了在格陵兰岛录制的环境音,在职业后期的代表作《async》(2017)中,有萦绕不去的赞歌、空灵的合成音景,这是他在接受喉癌治疗后创作的作品。

坂本龙一2014年在纽约表演。

对他人痛苦的敏感,实则为自身怕痛的映射。2018年,坂本像同侄女讲故事一样对记者坦言,他很怕疼,在与癌症抗争初期,他在医生面前大哭一场,说想停止治疗。但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于是他又从网络和书籍中收集关于病症的信息,想起在受灾地遇到的被海啸吞没的钢琴,感受到自己体内如同钢琴走音一样发生的异变,得出的结论是“即使这个癌症消失了,我也有可能患上其他癌症,花了一年时间,我想明白了,这是不得不接受的”。然而,这也成了预言性的话语。记者没能再询问他第二次抗癌的状态,坂本也为告别做了许多准备,他在文学月刊《新潮》开启自传式连载文章《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后写道:“夏目漱石死于胃溃疡时,年仅49岁。相比之下,如果我在2014年第一次被诊断出患有癌症时去世,享年62岁,也活得足够长了。而现在我已经70岁,患有新的癌症,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但也因为我活了下来,我正像我心爱的巴赫和德彪西一样,度过我的最后时刻。我希望我能一直创作音乐,直到最后一刻。”

2014年,坂本龙一在反核活动上发表讲话。

谈及死亡,白先勇感叹“人生大限,无人能破”,余华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坂本则对《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 Sky)中的一段话印象深刻:“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人们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会让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也许只有四五次,也许还没有。你看到过多少次满月的样子?大概20次,但这却看起来无穷无尽。”拉丁文“Ars longa,vita brevis”,意为“艺术千秋,人生朝露”,作为坂本最喜欢的一段话被放进了他的讣告中。诚然,他的音乐仍将流淌于后世,正如与坂本相识20余年的编辑铃木正文所说:“坂本从未想过成为什么伟人,自患癌后,他明白死期将至,想以不后悔的方式度过。他希望即使自己在途中倒下,也会有人跟随他的步伐继续走下去。”


内容来自《周末画报》

撰文:汪柚希 

编辑:金布莱 

图片:Getty、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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