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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黄阿丽(Ali Wong),哪怕是最爱大尺度段子的观众,也难免惊讶,怎么会有人将“妻子、母亲”的身份与荤腥段子结合。她戴夸张的眼镜,穿廉价花纹窄裙,有两次还挺着大肚子,在舞台上手舞足蹈,肆意挥洒关于身体、性、“做母亲很累”、“只想躺平做家庭主妇”等话题的看法。“有观众问我以后是不是每次开专场都要怀个孩子作为卖点,这可不是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职业道路。”黄阿丽调侃自己,“难道为了保证有人找我录节目,我要生八个孩子吗?”在最新脱口秀专场《黄阿丽:风流女子》(Ali Wong: Don Wong)中,她的小腹终于平坦,段子却更惊世骇俗了。“我不想要同工同酬,我想要男人那样不顾家庭、只顾自己的权利”,“如果我有老婆,你知道我会比现在成功多少吗?”
在黄阿丽之前,观众也许很难想象亚裔女演员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对生育、性爱和一夫一妻制的看法。《名利场》杂志(Vanity Fair)称她作“喜剧女王妈妈”。4月,刚满40岁的黄阿丽频频登上新闻。她与结婚8年的丈夫离婚,第一次做导演,为亚裔喜剧演员王胜(Sheng Wang)拍摄脱口秀特辑。成名6年,黄阿丽在奈飞(Netflix)制作了三集脱口秀,参与创作亚裔爱情电影《两大无猜》(Always Be My Maybe),出版回忆录《亲爱的女孩们》(Dear Girls)。她逐渐向观众证明,自己不只是挺着孕肚在台上讲大尺度笑话,用“人妻人母”身份做卖点的演员。在嘲笑男人、抱怨生育的面具之下,是一个女人对于性别、社会与种族的思考与反击。
不安静、不害羞的亚裔
黄阿丽把自己对三俗、恶心玩笑的坦然归功于自己酷酷的父亲。“他是那种非常反传统的亚裔。”黄阿丽对《旧金山杂志》(San Francisco Magazine)回忆,“他不安静,不害羞,不被动。如果他想在安静的图书馆放屁,他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不介意做被禁止的事情,这种态度永远伴随我。”成名之前,黄阿丽到各地路演,父亲常坐在台下听着她讲关于性的大尺度段子。黄阿丽总在段子结束后补充一句:“我爸爸现在正坐在台下听我的笑话。”父亲会立刻站起来,开心地向观众挥手致意,“骄傲得像女儿刚登顶珠穆朗玛峰”。
她的父亲阿道夫·黄出生在旧金山唐人街一个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公寓里。“父亲拼命学习,找到了麻醉师的工作,为全家人提供尽可能好的生活。”因为父亲的医生背景,黄阿丽从不觉得讨论人体是令人羞愧的事情。父亲的态度似乎让她有了一种自由,许多事情都可以拿来咀嚼消化,打磨成让人捧腹的笑话。青少年时期,黄阿丽一家常围着电视机收看电视剧《全美女孩》(All American Girl),这部讲述叛逆移民女儿与传统亚裔父母冲突的电视剧成了黄阿丽的喜剧创作启蒙。“我家的气氛很有趣,我们都对艺术感兴趣。如果有王家卫的电影上映,我们全家都会去看。”黄阿丽的母亲来自越南,大学时期,她赢得去越南访学的奖学金。“越南很好,但我发现他们在文化上没有讽刺、开玩笑的传统。我很怀念那种讽刺喜剧。”从越南回到美国后,她下定决心要从事喜剧创作,开始参加各地的“开放麦”公开自由表演。她的喜剧生涯开始得不太顺利,因为卖不出门票,商家曾将她的演出票放到团购网站上打折销售,一度让她十分羞愧。只有父亲依然对女儿充满信心,坚持认为女儿在做她喜欢的事情,就是成功。
▲黄阿丽与亚裔演员兰道尔·朴(Randall Park)、基努·里维斯(Keanu Reeves)出席《两大无猜》(Always Be My Maybe)首映式。
2011年,黄阿丽的父亲因病逝世,他没有看到女儿穿着条纹裙震撼全球观众的那一天。2015年,她为ABC电视台创作亚裔移民喜剧《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剧集开播就登上收视率排行榜第二名。2016年,黄阿丽的脱口秀专场《小眼镜蛇》(Baby Cobra)登陆流媒体网站奈飞(Netflix),一夜成名。当年万圣节,许多亚裔女性戴上夸张眼镜,穿着条纹短裙,肚子里塞进一个枕头打扮成她的样子。“她们都很感谢我,因为这么穿好认、方便又便宜,这种想法可太亚洲了。”黄阿丽笑着说。美国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全球最大的博物馆与研究机构联合体)之后提出收藏《小眼镜蛇》中那条8美元(约合人民币70元)短裙的请求。接到邀请时黄阿丽心想:“如果爸爸还在,他可能每天都要到史密森尼博物馆门口散步。”
▲黄阿丽参加《今日秀》(Today)。
女人的碎片
除了亚裔这张牌,女性身份自然是黄阿丽创作的最重要来源之一。在脱口秀表演早期,她总是大方与观众分享自己放荡的单身生活,“我当时年轻又饥渴,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对英国《卫报》(The Guardian)回忆,在成名初期,许多人给黄阿丽提意见,让她少说脏段子,“你这么可爱,如果你的段子更老少咸宜,你会更受欢迎”。她断然拒绝,只是努力提高脱口秀内容的质量:“人们听我的段子时一半是笑一半是皱眉头,但如果我的笑话更成功,他们应该忙着笑而不是皱眉头。”
当挺着孕肚的黄阿丽一战成名时,她曾被同行抱怨。“有人对我说,阿丽,你真幸运,你是女人又是亚裔,因此能得到所有关注。我想回答他,对啊,因为从历史上看,这可真是喜剧演员脱颖而出的黄金制胜法宝。”黄阿丽在美国全国广播电台(NPR)采访中嘲讽。“孕妇讲三俗”,她真的是因为这样简单的搭配才成名吗?《小眼镜蛇》给观众的冲击,不仅在于那个隆起的肚子,还有包裹在三俗笑话之中,对于社会双重标准、女性成长之痛的反击。《纽约时报》评价:“《小眼镜蛇》是一个孕妇讲述不可置信又有趣的肮脏笑话,暗中攻击养育子女的双重标准等话题。传奇喜剧演员琼·里弗斯曾在孕期表演,演员罗西妮·巴尔也讲过关于母亲身份与家庭的尖锐笑话。但在黄阿丽这里,关于母亲的喜剧看起来更迷人、更多与性有关,也更政治化。”
▲黄阿丽在特辑《铁娘子》(Hard Knock Wife)现场。
到了最新特辑《风流女子》中,《大西洋月刊》提出,这是黄阿丽在两次生育、成名之后更成熟的喜剧反思:“她从婚姻、一个鼓励无休止喧嚣的世界与渴望获得宁静的环境中获得喜剧素材。多年来黄阿丽抨击社会要求女人‘拥有一切’的想法。她质问社会:女人要如何同时实现事业、婚姻与家庭?女人为何认为只有拥有一切才能快乐?在这一小时中,黄阿丽用最震撼、最肮脏的素材来审视这种社会要求,她没有回避自己的名气,而是大方强调对女性来说,‘成功’与‘感觉自己在世俗标准上成功’的差别。”
舞台之下,特立独行如黄阿丽,也未能逃过社会对事业女性的种种打量。黄阿丽的前夫贾斯汀·哈库塔有日本与菲律宾血统,哈佛毕业,有高薪工作。两人结婚前,当时经济状况更好的哈库塔家族要求签署婚前协议,保护家族财产。黄阿丽在《亲爱的女孩们》一书中承认,正是这份婚前协议让她咬牙坚持自己的事业——怀孕上台表演不是为了噱头,而是她真的太需要这个机会,无路可走。“我有最大的赚钱动力,因为我签了那份文件,它让我无法依赖我的丈夫。”她将婚姻中的种种不平等与心酸包装成笑话,把自己“一见面就打定主意套牢有钱帅气的老公”,“为了绑住他天天做饭,最后发现是他设计绑住了自己生孩子做家务”等素材搬上脱口秀舞台。
▲黄阿丽与丈夫4月宣布分开。
她更坦白地抱怨“男人在养育孩子上的付出与女人比是九牛一毛”,“羡慕单身的人自由自在,不用像母亲一样背着大包,吃孩子丢在地板上的食物,因为比起走到垃圾桶,把食物吃掉更简单”。黄阿丽第一次怀孕时,非常担心丈夫忙于工作,会对孩子没有感情。为了让丈夫能有更多投入,特意给孩子起了日本名字,“女儿的名字里没有什么关于我的元素,也许是我在潜意识里想确定丈夫能爱我的孩子”。
如此直白分享与辛辣讽刺,观众总对她的婚姻状况抱着一些“看好戏”心态。当她越来越有名时,媒体关心她的丈夫如何应对妻子比自己更富有。丈夫哈库塔开始要求她提前告知任何关于他的笑话,他“有时会反对某个笑话”。当《纽约时报》记者到黄阿丽家中采访时,哈库塔在楼下打断了记者与黄阿丽的谈话,他与黄阿丽做了简短交谈后立刻离开,没有和记者打招呼。“我老公不喜欢和记者聊天。”黄阿丽对记者解释道,之后是一阵沉默。“对他来说,(我的成名)也是一个奇怪的转变。我的创作必须经过他同意,否则我就会失去自己的婚姻,这不是段子。”
▲2019年,黄阿丽参加《詹姆斯·柯登深夜秀》(The Late Late Show with James Corden)。
在《风流女子》中,黄阿丽大方承认“我每五分钟就想着背叛我丈夫出轨,没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我没找到机会”,“我妈妈不理解我这种想法,因为她出生在1940年,我妈妈真正交谈过的男人只有我的兄弟和我爸爸。她的世界比我的小多了,我呢,我是见过所有《复仇者联盟》演员的人。”《风流女子》上线2个月后,黄阿丽与丈夫宣布离婚,引发社交媒体热烈讨论。两性、时尚专栏作家朱莉·伯根(Julie Bogen)评价,人们对黄阿丽离婚的消息反应激烈,因为黄阿丽在舞台上大方分享的婚姻故事让普通观众有很强的共鸣,“她让人一次又一次意识到为什么维持婚姻这么艰难,为什么育儿的双重标准这么荒谬”。
“你能在黄阿丽身上看到任何其他40岁已婚妇女身上都没有的东西。”伯根说,这正是黄阿丽成功的真正原因:“她向数百万观众坦白自己的想法,让人浑身冒汗,她就像我们大脑中的一个扩音器,她的坦白可能让你愧疚,感到自己被偷窥,你也可能获得安慰——原来这些想法都是正常的,是可以被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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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林湃
编辑—Y
图片—Getty、NETFLIX